趙明飛的降魔杵是師父廣明子當初專門為他打造的,威力巨大。

降魔杵從他的前心穿入，從後面黑剎在外的半個身子穿出，結結實實地給了黑剎一下子。

黑剎本就沒能徹底回歸趙明飛的身體,如今被這樣正向能量匯聚而成的降魔杵擊穿,只覺得神魂激蕩,意識也比從前模糊了兩分。如果趙明飛不將降魔杵拿出去，那麽她離死也沒有多少距離了。

“趙明飛！”黑剎氣急敗壞地鎖住趙明飛的咽喉，惡狠狠地問道，“你幹什麽？！”

趙明飛的神色倒是與平日裏無甚差別,他回頭看了一眼黑剎,對方原本嬌艷的面容變得猙獰了起來。

受了重創的黑剎無法像從前那樣保持姣好的面容,她的外貌本來就是幻化出來的,如今被重傷後,從前那如魅似幻的五官幾乎錯了位,五官扭曲成了一團黑霧不說,黑霧中央還有著不少骷髏一樣的形狀,十分惡心。

趙明飛想起了從前廣明子常掛在嘴邊的話,“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紅粉骷髏,白骨皮肉”。

如今看來，這話說得真有道理,只可惜他從前並沒有當一回事，只是執著地希望陸袖能喜歡他，希望秦觀能臣服於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畫本裏那樣了不起的人物，能夠美人在懷，一呼百應。

這些終究只是美好的願景，而他卻沒有及早地認識到一件事——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如此而已。

“趙明飛！你竟然想殺我？！”黑剎的身軀在降魔杵的攻擊下，逐漸失去了臉孔，只剩下一個黑乎乎的疑似人形的東西，在虛空中漂浮著，聲音便是從那裏發出來的，“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沒有從前那種柔媚的聲線，那聲音粗剌剌的，比山野男子還要渾厚些，猶如用了劣質的擴音器一般，聲音混雜又難聽。最詭異的是，那聲音中偶爾還混雜著兩句尖銳的女人聲音，令人聽了不禁毛骨悚然。

很奇怪，趙明飛此刻卻不覺得十分恐怖。

雖然黑剎總是極力掩飾，但其實他也見過對方受傷時的樣子。上次她傷在陸袖手裏，無法繼續使用落雲的皮囊，便是與現在的模樣差不多。

“怎麽？你怕了？！”黑剎瞧見他一直盯著自己，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你倒是喜歡好顏色，可惜對面那位陸袖姑娘連多瞧你一眼都覺得厭煩！你只有我，你恨嗎？哈哈哈哈……到頭來也不過只有我罷了！”

黑剎的神志似乎不大清楚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還伴隨著陣陣詭異的笑聲。

“我不恨。”趙明飛搖搖頭。

他能感覺到生命正從自己的體內緩緩流逝，可他不感覺恐懼，也沒有在憎恨誰。

“胡說八道！你這個騙子！”黑剎憤怒地叫喊著，“不恨我你為何要殺我？！你這騙子！什麽時空盡頭，什麽相依為命，全是謊言！”

黑剎覺得自己似乎壞掉了，她設計了這樣多的計謀，最後全毀在趙明飛的手上，可她對於整件事全毀掉的憤怒，卻遠遠小於對趙明飛的憤怒。

趙明飛明明說過這些的，可到最後他的心思還是在那老禿驢身上！該死的人類！全他媽是騙子！

不知為何，黑剎恍惚間想起了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黑剎與那些先天誕生的邪魔很不一樣，她並不是自然產生的。

她想起自己剛有意識的時候，那會兒她還不是現在這樣的妖魔，而是生活在人間寺廟之中的一抹意識。

寺廟中的佛像沒有開過光，沒有靈性，只是個空殼罷了。跪拜的人多了，便因人心的種種貪念、**、索求而形成了一種東西，而她便是那股有諸多**形成的靈體。

她漸漸開始玩弄人心，與人類做交易。開始是用她微薄的能量幫人做點小事，換取對方人體上所帶的能量，一來二去也積攢了不少黑乎乎的能量。後來本事大了，就又開始獲取對方的靈魂。

只是到後來佛像被推倒了，她便無處存身了。像她這種天魔，沒了佛像庇護，身上又背了業債，便是要遭天殺的。她一邊躲避，一邊繼續和人交易，以求寄居在人身上，活得短暫地存身餘地。

她開始怨恨。

憑什麽人類這麽卑賤的生物就可以修煉，而她這麽大本事卻不行！她偏要禍害那些受到天道幫助的人類！

她這樣為非作歹了許多年，但因為一直是雙方自願的交易，所以天道也無法將她殺滅。

她有時候能占據一個人身，但當對方壽命到了，她又不得不繼續換下一個目標。

有一年，大雪封山，她獲得的人身大限將至，她便出去誆騙新的人。她和一個饑寒交迫的女人做了交易，對方緊緊為了一口吃的，就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和對方做了交易之後，她仍舊不大好操控那個身體。那具身體困厄交加，腿凍傷了不說，身體還因為常年吃不飽飯而非常虛弱。

那時候，她的能量還沒有這麽強，並不能快速讓新身體覆原。巧的是，一個穿得臟兮兮的孩童走上前來，將自己僅有的番薯分給了自己一半，還把手裏的皮襖給了她。

那是一個荒年，四下裏都鬧饑荒，很少有人會做這樣的事情了。

可那孩子就是這麽做了，在四下無人的雪地裏，她覺得那孩子的眼睛黑得出奇。

等她恢覆一些，她便總是暗地裏跟著那孩子。她也說不準為什麽這樣做，或許是因為那是她見過的，眼睛最幹凈的人類吧。

她瞧見他因為家中饑荒養不活而被賣給了隔壁村，打算易子而食，幸運的是有個老和尚從此過，給了對家一些白面，便將男孩換走了。

男孩漸漸長大，成了一個和尚。對方常駐佛寺，裏面有許多開光的佛像和舍利，都是聖物，黑剎無法靠近，之後便很難見到他了。

但她還是旁敲側擊地知曉了關於男孩的許多事情。男孩做了法師，幫助了不少人，可最後卻因為一場政變被燒死了。

之後又輪回幾世，多為和尚道士，皆不得善終。

可如此一來，男孩的業債也還得很快。沒有幾世，他便在一道士的點化下，得道成仙了。據說是去了天上，做七殺星宿。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成千上萬年，久到黑剎都不大記得這些細節了。

後來，她在那場清繳妖魔的戰役中，吞噬了不少邪魔，惡念便更加旺盛，力量也更為強大。再後來，她便徹底魔化，成了一個人人喊打喊殺的妖魔，手上沾滿了鮮血，也策劃了一切。

現在她想，這大概都是因為那半個紅薯和一張皮襖。

她愈發覺得趙明飛是個騙子了。

明明一開始對自己那樣友善，最後卻要殺她！為什麽？！就因為那個什麽廣明子嗎？又或者是因為那些被她傷害的人類？哈，若是對方一點貪念都沒有，她又怎麽能得手？！

“你以為你還能逃得掉嗎？你們人類真是世間最骯臟的東西！”黑剎大怒，說起話來也句句錐心，“我雖害人無數，但你也與我為伴，自不可能身上一點業債都不背！你我二人早已經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了！”

“是呀……”趙明飛的聲音溫柔得出奇，“我早就逃不掉了，也沒有想過要逃。”

他的視線也模糊了起來，身體被從正面穿透，即便他體質在特殊，也堅持不了多久。

他這麽一輩子多麽窩囊呀！他不能接受這些宏圖大業無處實施，也不能接受自己只是個普通人的事實。可到最後依然什麽都沒能留下呢……

陸袖視他為敵人，秦觀更是從來都沒有把他當作過對手，如今最關心他的師父也死了，而黑剎……他親手將利刃插入了對方的身體。

他確實什麽都沒有了。

但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他曾經憤怒、崩潰，甚至放棄自己，以圖逃避這個世界真實的一面。

這些負面的情緒一直操控著他，直到廣明子對他說，他還有師父。他想他是時候做些什麽了。

無論黑剎有什麽樣的理由，事實上，如果黑剎不害人，早些走上正道，也不是不能修行。

害人就是害人了，不甘心也不是去傷害別人的理由。

那些被她害得神魂聚散，無法投胎的人；那些被她霸占了身體，神魂只能無助游蕩的人；還有像秦觀那樣什麽都沒做，卻被直接傷害了的人……

這些痛苦不會消失，事實也永遠無法扭轉。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黑剎還在歇斯底裏地喊叫著。

“所以我說啊……”趙明飛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你還是不像一個真正的人類。”

或許人類有許多貪念，也有諸多令人作嘔的**，可人類靈魂中那些真摯的東西也仍然存在著，這是妖魔永遠無法體會的東西。他們的眼中只有永恒的利益和惡趣味，為了這些，可以要無數生靈跟著陪葬。

“你說什麽？”黑剎一楞。

“我說過與你同生共死……”趙明飛的聲音變得很微弱，他雙腿一軟，摔在地上，“我沒騙你……”

“餵，死和尚！餵！”

黑剎一把揪出了那根降魔杵，激烈的陽氣將她觸碰那東西的部分完全融化了，她卻只是不管不顧地試圖用自己剩下的魔氣去填補對方心口上那巨大的血洞。

但趙明飛再也沒有醒過來，他很累，像是睡著了。

黑剎的意識也開始消退了，恍惚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雙屬於男孩的眼睛，清澈而透明……

她好像有點開始理解人類了，但一切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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